胆小鬼,她奚落自己。
继续走。
错落的巷子像人的阴道,她是一颗卵子,被分娩到了阿嫲家门口。门口的水沟照旧长着青苔,鸡笼里扣着几只瘦骨伶仃的小鸡,她望见半敞的门里,一个老人背对门口坐在矮木凳上,正在剥竹筛子上的花生。嘉鱼举起手,停顿叁秒,叩响那扇门。
第一下,阿嫲没听见,第二下,还是没听见,直到嘉鱼用了力,叩得指节发红,她才回过头。嘉鱼看清了她的脸,沟壑密布,两鬓生霜——
她老了。
喉间的称呼绕啊绕,没能叫出口,嘉鱼踟蹰,犹疑,手足无措,直到屋里的人认出她,沉默过后,像从前千百万次迎接她下学回家那样,平静又有点不耐烦地说:“进来啊,站在那挡我光线。”她才哦了一声,踏进家门。
“吃了没?”
“没有。”
“想吃什么?”
“不知道。”
“锅里还剩点猪骨汤,煮面吃吧。”
“好。”
和她猜想的完全不同,既没有久别重逢的相拥,也没有对她的责备,没有笑,没有泪,好像中间没有分别四年,他们家也没有平白少一个人,好像她只是做了一个长长的梦,梦醒以后,她会背着对她的身高来说过于巨大的书包步行上学,小心避让路面的鸡鸭粪便。这份平静恰是嘉鱼像救命稻草一样渴求的,她害怕一切激情的表演。
趁着阿嫲起身忙碌,嘉鱼走进屋里,参观起了这个她住过十几年的家。墙壁上除了任穗的照片,又多了阿公的照片。“吾女任穗”和“吾夫任梁涛”并排在一起,照片里的阿公比她记忆中要年轻,穿着影楼配的军装,庄严的迷彩绿军帽戴在他黑黝黝的脸上,有一种淳朴的滑稽。他盯着摄像头,双眼使劲瞪大,努力做出自认为严肃的表情。
任穗的照片前供奉着一杯清水和插在清水里的水仙,阿公的照片前是一杯白酒和一卷没抄完的佛经。她拿起来翻了翻,毛笔字板板正正,字字虔诚。
阿嫲对佛教的笃信便是诵佛经、抄佛经,然后初一十五照旧祭拜本地神明,小时候嘉鱼问过她:“同时祭拜两个体系的神,神不会气你心不诚吗?”
她答:“神佛哪有那么小气。”
现在看来是阿嫲错了,也许神佛并不那么小气,但祂们也没有大方到把有限的恩泽施予并不百分百虔诚的人,不然为什么任穗死了,阿公死了,而她远走高飞,剩阿嫲孤单一人?
嘉鱼顺着楼梯爬到了二楼。
老房子并没有卧室的概念,上下共两楼,一楼用作客厅餐厅,二楼用来睡觉和堆放杂物。二楼的叁张床,一张是阿嫲的,一张是阿公的,一张是她的,现在她的床和阿公的床都罩上了一层防尘布,她的防尘布上积的灰尘比阿公的防尘布上积的灰尘要更厚些。
她走到阿公床边,掀开防尘布的一角,坐在冰凉的竹席上。以前每逢秋冬阿嫲都会取出毛毯,铺在竹席上取暖过冬,待到来年春夏再把毛毯收走。现在已经没有铺毛毯的必要了,竹席坐起来冰屁股,穿着秋裤也隔绝不掉那份凉。
她摸着竹席上被烟烫出来的窟窿,想起阿公总爱躺在床上抽烟,说了也不听,有一年烟头点着蚊帐,差点把蚊帐烧了,气得阿嫲同他大打出手。
呆坐一会,她想起身离开,脚下却踢到一个铁罐子。拿起来想了很久,才想起这个铁罐里存的向来是阿公的私房钱,零零散散的十元和二十元,常被他用来买烟,以及没瘸腿前,用来给她买鞭炮和弹弓。
现在里面的钱大概都被阿嫲收走了吧?嘉鱼摇了摇罐子,却听到里面传来了沉甸甸的声响,喀拉喀拉,仿佛装了许多了不起的珍贵矿石。她好奇地撬开罐子,看到了满满当当的塑料手链,红的粉的绿的蓝的橙的紫的青的,她曾经求而不得的——
一条只卖两块钱的廉价塑料手链。
咚咚咚咚咚咚咚。
她以震天响的动静逃也似的冲刺下楼,惹得刚从邻居那借菜回来的阿嫲不解地看她:“怎么了?”
“没什么。”她惨白着脸。
阿嫲走向灶台,手起刀落,很快料理好一碗面。
“吃吧。”
“你不吃吗?”
“我刚吃过了。”
“哦。”
阿嫲为她摆好筷子勺子,背着手出去了。
“你去哪?”
“去找老太婆们打牌。”
“哦。”
她的舌头变得蠢笨呆滞,蠢笨到只会发出简单的问句和“哦”。
她低头看汤,清汤面,猪骨炖得软烂,汤底一看就鲜甜,白花花的面条上窝着两枚荷包蛋,和剁得细碎的绿色葱花。
她拿起勺子,舀一勺汤送进嘴里。
不好喝,太咸了。